矮林中生长的大部分是藤生的草木。
锦衣卫和守军都骑着马, 马蹄被藤木所牵绊, 各自正难行。李旭林挣扎着站起身子来:“快,不能让她跑了!”
锦衣卫当中有几个人也算是唐幸的就识,如今见看过了他受刑, 此时又见他被马拖拽入灌丛, 心有不忍正在发愣。李旭林气得七窍生烟, 从一个锦衣卫腰间抽出绣春刀就像顾有悔和纪姜的方向劈来。
顾有悔抬剑猛一挡。刀剑磕刮在一起,发出极度刺耳的声音。
纪姜的目光还追着那匹拖拽着唐幸惊马, 根本动不了脚步。顾有悔大声道:“纪姜, 我们都不是神, 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。我们若此时逃不出去, 才是真是辜负那个人的牺牲,别看了,抓紧我!”
说着,他反身一剑,切削在李旭林的肩膀上。李旭林一声痛喊。手中的绣春刀应声落地。
顾有悔回头拽住纪姜的衣袖:“走。”
人马还在灌林与藤木缠斗。月如干净玉盘,被天边松林间的缝隙切割着。
月下的山崖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马嘶叫声。山中晚杏皆为这一声惨声所震颤, 零星的花瓣脱开花梗, 从山崖上飘落下来。
洁白而犀利的月光, 映照纷扬宛若雪的花身, 阴柔之美至极。
其实唐幸之于纪姜, 并不是一个多么光芒万丈的人, 第一次见到他, 还是在青州城外, 他和李旭林一样,不过是梁有善手里的一把杀人刀,他要杀这个女人,但这个女人却放过了他。
对于唐幸而言,他早就是个扭到只会为自己而活的人。
杀戮这件事是公平的,是需要命和命交换的。他为了生存地稍微荣耀一点点,从而成了亡命徒。他从来没有想过,在这亡的一生当中,竟然还能得到一位公主的仁慈和恩怜。他仰慕纪姜,因为她是皇族的瑰宝,是奴才们的主人。也是他所渴求的一缕,早就被无情截断的高贵灵魂。
但他不敢爱纪姜,哪怕连抬头正视她都觉得是亵渎,哪怕牵手也要隔一方绢帕。
人们给予爱的方式,真的有千万种姿态,如他这样垂头,退避,最后义无反顾地牺牲,也如顾有悔那般成全,给予,一生不离不弃地追随。
很多年以后,纪姜和宋简说起唐幸这个名字的时候。就连自己都有些记不住他的长相了。那时候,人已经死了很多年。蚀骨的悲伤已经渐消弭,她有了些许勇气去回忆。
记忆里,第一次见的时候,他用黑布蒙着面。后来他就很少再在她面前抬过头来。不过,他是个白净的人,手上常常散着胰子淡淡的香气。他习惯在袖中藏一方白色的帕子。总是穿着一丝不苟的少监官服。
她说着说着,声音就小了。心酸难言,索性将头枕在宋简的书架上闭上了眼睛。
宋简矮下书中的书问她:“今年四月,想不想下一回南方。”
那时还是冬天,簌簌的雪花飞扬在遮雪帘的后面,屋中炭火烧得很暖,熏红纪姜的脸颊。
宋简用书背扣了扣她的手背,弯腰凑到她面前:”开了春,我膝上就疼得好些,到时候,叫张乾收拾些香蜡,我陪着你去荡山看看。”
纪姜含含混混地应了宋简一声。
时光招摇而过多年。活着的人在层出不求的愧恨和欲望间消磨。死了的人干净体面,再也不知老。
***
五月初。
南方的水患和疫症的阴霾终于逐渐过去。宋简即将回京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帝京城。陈鸿渐和邓舜宜这些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。与此同时,南京将涉案抵抗南方矿税改制,坑害矿户,中饱私囊的七十多名贪官污吏,押解进了帝京。这些人都是梁有善多年培植在南方,替他敛财的阉党势力。如今连根拔除,不光是内阁还是帝京的百姓们,无不欢欣鼓舞。
五月初五这一日是端阳节。
白水河上在赛龙舟。家家户户都在架起蒸笼,白色的热气腾在经过一场小雨后,稍带清寒的空气中。陆以芳立在宋府门前。其他几房的姨娘也都满身华衣地立在她身后。雨水还没有全然落尽,陆以芳面前的水坑中还在不断地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来。
她的身影就将好被映在这片的不算干净的水中。
身上穿着今年新裁的一件水红色襦裙,晨间起身的时候的,特意让辛奴为她描了一个帝京城中时新的妆容。脂粉很厚,她又在门口立得久了,额头上不免渗出去汗来,辛奴递上一方帕子,她忙就着眼前那汪水做镜子。
“散了吗,辛奴。”
辛奴摇了摇头:“没有,大好的呢夫人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后面的几房姨娘都是吃惯甜不吃苦的人,在风口里等得久了,腿脚都在发酸,两三个年轻的忍不住要弯下腰来捶敲几下,又怕被陆以芳看见,一时弯腰也不是,站直也不是。都有些躁动。
“立不住的人,我大可做主打发你们出去。”
陆以芳没有回头,迎向空荡荡的接道,冷声吐出这么一句话。身后的女人们都不该再擅动。忙学着她的规矩站直身子。
陆以芳从水中看见了这些人的表情,不由地心头也烦躁起来。
谁不是像在熬油,谁不是守着宋简这么一个大活人的寡。从前在青州的时候,他还是行欲快活的人,哪怕是不尊重呢,至少大家生活上面子上都还过得去。然而,自从纪姜入府之后,宋简越发淡了这些事。在陈锦莲被当众杖毙之后,他几乎不论床榻之事。几年下来,府中再也没露出过子嗣的喜事。在陆以芳眼中。他快要连那一层皮都不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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