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边发白的时候, 纪姜在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中睁开眼睛。连夜的雨已经停了。春日的日光冲破阴云的,从拂动的纱帘间透下来,屋子里静静的,纪姜撑着身子坐起来,玉兰树的影子在对面的绿绸屏风轻轻摇动。
“娘亲……娘……”
声音孱弱, 一岁多些的孩子,尚喊不清那个“亲”字, 呢喃震颤在喉咙里的声音, 竟引得纪姜背脊也跟着颤抖起来。
人们忙乱了一夜,两个仆妇歪在榻旁,窦悬儿靠在一张圈椅上,此时都还没有醒来。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那一声一声,虚弱喑哑的呢喃。
纪姜试图站起身来, 却被一个力道扯拽住,她低头看时,只见那孩子仍然抓着她的裙带,像生怕她离开一般。纪姜索性不再动了, 垂头借着天光, 细细地向那孩子看去。正如七娘所说,那是生得极好看一个孩子。肌肤如瓷,就算被病痛折磨了半月, 脸色苍白, 脸蛋仍然干净玲珑, 此时高热还未退, 泛着淡淡的潮红。
如果自己的孩子还在,那该多好。
父皇在世的时候,曾对纪姜说过,“身为公主,姜儿以后再不会尝到脆弱的甜头了。”是这样的。她独自一人,面对人清冷暖已经很久了,她的确不大知道,何谓脆弱的甜,除了……
晚梅的香气穿帘,入袖。
眼前这张小儿的脸,和那个远在南方的男人的容颜相重合。
纪姜的这一生,除了宋简怀抱,除了火光之中幼子越渐虚弱的哭声之外,再也没有能让她心碎的东西了。
如今天下平定,她爱的人,担起了冠着她姓氏的江山。
若她的孩子没有死,她与宋简此时,会是什么一番景象呢。她垂下眼来,细细地想着这个问题。
也许她不会过得比现在好。
她甚至仍然情愿放下身段在宋府为奴,捧出自己的一生,继续偿还朝廷亏欠宋家的东西,用尽心里,照顾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。宋简,也许仍旧持着凉拨之姿,在她与家族仇恨之间挣扎。尽管如此,纪姜也不会在乎。
柴米油盐都是修炼。
时光是最灵验的观音。也许终有一日,她偿得尽,他也放得下。。
究竟是什么让这一切顷刻之间就成了不可能呢。
是那个死在火中的孩子。那是她与宋简的孩子,而他的父亲却终究护不住他。纪姜心中没有仇恨,但却也说服不了自己再以卑微之姿去侍奉杀子之人。
可能,血债真的要血债偿还。
命和命抵在一起之后。她终于拥有了宋简当年那颗千疮百孔的心。偿还,救赎,好像都做不下去了。
然而其实,救赎这件事,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虚妄的。真正救赎宋简,让他从血海深仇里活出来的东西,是他对挚爱凝视,和他对“万物生息”的尊重。所以,不论过去有过多少侮辱和折磨,不论她以后能不能面对宋简,她的内心都认可,他是她二十多年的生命当中。遇到的最好的一个男子。
这个孩子,和宋简可真像啊。
“娘……”
孩子又混沌的昏睡之间叫唤了一声。
听到声响的窦悬儿睁开眼睛,见纪姜以手肘撑着身子,正弯腰伏在榻上替孩子擦拭额头的潮汗。忙起身走过来。
“殿下,让奴来吧,您去歇歇。”
纪姜将手中的软帕递给她,撑着身子坐起来,裙带牵扯,惊得孩子又咳了一声,她连忙伏低些身子,去迁就孩子的手。
“我没事。”
说着,温目低头,“热退了好多。”
窦悬儿也低下头去,“是啊……这孩子,对殿下可真亲啊……就像亲娘一样……”
纪姜怔了怔,窦悬儿忙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,屈膝跪下来道:“哎哟,奴可真实该割舌头。我们家这样低贱门户,怎配说和皇族有亲啊,奴该死,奴可真是该死……”
纪姜侧头向她。 “起来吧。在宫外面,我其实很不惯看你这副模样。”
“是是……”
窦悬儿扶着榻沿站起来。
“殿下。不论奴说多部口不择言,在奴心中,您和爷都是我们窦家姐弟的贵人。没有爷,奴养不活这个弟弟,没有殿下,我弟弟也过不了这一回的鬼门关。您和爷对我们窦家有再生之徳,等孩子再大些,奴一定带他来给您和爷磕头。”
纪姜从窦悬儿的话中,一点一点去猜宋简的心。
他何以对这个孩子另眼相待,难道也是因为,这个孩子和他们死在火中的那个孩子年岁一样,见则有思吗?
“窦悬儿,这个孩子的父母是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,继而变成女人们的哭闹声。几个仆妇也惊醒过来,忙披衣出去查看。门将被推开,七娘便跨了进来。
“殿下。您快出去看看,像是宋府的那几个姨娘来闹事。顾有悔拔了剑,我怕……”
窦悬儿露出一丝苦笑,捏着袖口站起身挪到门边。被树叶切得细碎得光落在她的脸上。明明灭灭,期期艾艾。
“奴就知道,爷走了,这些女人就要来把我吃了。”
说完她又笑了一声,“可是啊,我也知道,她们这些都是些糊涂蛋子,我不过是白白担了一个虚名,什么就独得恩宠,什么叫我闹得家宅不宁,爷与我处在一起的时候,我都只能端着茶在旁边立着,入府这一年,爷从来都把我当成个奴婢。我也不敢多想,能安安稳稳活着就罢了,岂料我们姐弟被这虚名累至如今的地步。”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