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正来死后的第二日。许太后立在正云门外, 与众臣一道遥遥地望着文华殿的殿顶。她与邓舜宜等人同候了一宿。
此时红色朝云如同被火焰灼烧一般, 映照在每一个人的眼中。
长玉石阶上下来两个人,一个身着青色的内监宫服奔于前, 一个身着缟素,静静地行在火烧云前。
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去,只见跑在前面的人是黄洞庭。
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, 悲喜皆有。脚步十分急促, 甚至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绊倒,牙齿磕出了血他也顾不上,死死护住手中捧着的那道圣旨, 挣扎着站起身来。
“娘娘……大人们, 万岁爷下旨意了……”
邓舜宜的肩膀猛地松下来, 第四个白日了,他实在跪不住。膝盖稍一挪动, 就如同剜肉挖骨。在他身后的其他人都伸长了脖颈, 朝着黄洞庭渐近的身影望去,试图从逐渐清晰的表情中读出那道圣旨上的内容。
许太后仰起头来, 天上滚烫的云影映在她精致的面容之上,正红色的凤纹底牡丹绣的广袖上翻滚过辉煌的晨光。喉咙里同时滚过一股带着血腥之味的甜腻。
“娘娘, 万岁爷下旨了,顾大人……获赦了!”
百官们并着守在正云门外的百姓们都怔了一时,继而所有绷紧的神经都猛垮塌下来, 撑不住的内阁老臣们伏地叩首, 而后便再也直不起身来, 他们索性也不再直身,任凭额头贴在石石砖上的尘埃上,有人眼泪失去桎梏,在灰白色的地面上烫出一块一块的黑斑来。
许太后忍下的眼眶中的泪,向黄洞庭的身后看去。
只见那个满身缟素的年轻人向一步一步向她走近。是乱臣贼子,也是女儿一生的羁绊。
那人走到她面前的,浅浅弯腰向她拱手行礼。这一切,对于许太后而言有些恍惚,眼前的场景倒流回纪将大婚之后回宫的那一日。许太后在慈寿宫中看着宋简与纪姜一道行来。
纪姜穿着水红色的穿花牡丹裙,垂眸羞涩的行在宋简身后。
她的手被少年人握在手中,初为人妇,面色红润的,目光温柔。
宋简握着她的手,一路将她带到许太后身前,二人一齐下拜,在那个时候,那时宋简的眉目和如今何其相似,只是一番天地变换,许太后再也端不起腰身,对他说出那句:“驸马请起。”
“宋简贺喜太后娘娘。”
他平静地吐出这一句话,好似不曾经历过两年多以前的那场浩劫。
许太后抿了干涸的嘴唇,轻道,“起来。”
宋简应言直身。素色的袍衫被晨间风鼓起,凌乱地扬起。他绕过许太后走到百官面前,风寒凉,人心晦涩难懂,跪着的人和站在着的人彼此猜心,似乎都再找一个共存的可能。但宋简终究什么也没有说。
“宋简,你若尚且心有不甘,哀家的性命无关天下,你随时可取。”
宋简笑了笑:“宋简已无不甘之处。”
说完,他抬脚从邓舜宜的身旁走过去,穿过百官与人群,独自一个人,沿着百姓相夹的那一条道,渐渐行远了。
那日是中秋。
因为白水河的动乱,帝京城无庆乐之事,然而又因这一道赦免顾首辅的旨意,百姓们的心中似乎又生处一阵潮湿的喜悦,宋简在朱雀大街上独自行走,一个行路的老人牵着自己的孙子,轻声地讲述着,宋简与纪姜当年的宜逸乐之事。
“爷爷,《窥金记》是什么。”
“那是前长公主与驸马一道编撰的一本金石图典,可惜,现在已经绝了刻版,不会再印了。”
“为什么啊。”
“因为驸马获罪,流放嘉峪,后来,长公主被贬为庶人。朝廷不准此书再流传于世。因此,命人烧毁了那最原始的刻版。”
小儿扎着两垂髫,一面走,一面鲜活地跳动着。
“那爷爷,您为什么会有那本书啊。”
老人似乎是个致仕之人,他缕着胡须,将小儿抱入怀中。
“你还不懂,那是一本极好的书,著书的两个人……”
后面的话,宋简听不见了,其实,他们在别人眼中活成什么样子,这并不重要,无论有多少的纠葛,仇恨,纪姜终究走到了宋简的身边,他终究完整收纳着她的生命,也收纳着她的灵性和鲜活。
活色生香的岁月,金石锦绣堆叠,一往而不返。
但去了也好,从前美好如同虚薄的假象,此时难得的是,他对这颗明珠真实的爱,终于不在于表面流转的光泽,而在于她多年孕育于黑暗,却依旧清香四溢的那一缕魂。
***
嘉定三年,年初。
顾仲濂免除死罪,罢官后举家迁往南方,正如宋子鸣那个时代的落幕一样,人在政坛的沉浮令人唏嘘。顾仲濂的双腿被他自己割下三斤腐肉,已伤了胫骨,后虽经名医调理,终究再也无法站立了。
正月十五,元宵佳节。
帝京下了很大的一场雪,遥远的苍山被银白覆盖,路上每一个行人,鼻中都呼着白乎乎的热烟。在正阳门外,停着一辆青帐的马车,车帘一半悬着,露出一只保养得当的手,手指握着鎏金的暖炉子,炉子上雕刻的是凤凰纹样。她似乎已经这样坐了很久,车顶上累积的雪花突然落下来一大捧,噼啪一声,落在她的脚边,她端坐着没有动,李娥走到她车旁道:“娘娘,人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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