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王赵佶,不仅已出宫开府两年多,而且是险些要做三四次爹的人了,算得成年亲王,若无三姐唐国长公主陪着,就算打着请教丹青的名头,也实在不好总是往前皇嫂孟氏的冷宫跑。
高俅于是派了端王府的得力小厮,驾上大车,到瑶华宫拉上沈子蕃、张择端和小道姑,以及那架特制的缂丝机,又去接了姚欢,来到端王府。
沈子蕃和小道姑在光线明亮的院中,给缂丝机上经线时,姚欢先让张择端给赵佶看了几幅汴河两岸参差百家、市井繁华的习作。
“这,真是你画的?这座虹桥,这大相国寺,还有这樊楼,线稿都是你打的?你,今年几岁?”
赵佶越看越目露惊叹,抬起头问张择端。
张择端垂首恭敬道:“禀过端王,草民过了中秋,就十四了。这些,都是草民用界尺画的,落笔即成。草民斗胆,请端王指点。”
“指点个甚!”赵佶摆摆手道,“你比翰林院那几个老家伙,画得好多咯。他们哪,就喜欢什么险峰、烟江、众鸟高飞尽、孤云独去闲之类的,美其名曰画以载道。可本王品了半天,也品不出什么道来。偌大一张纸,就寥寥数笔,剩下的景与情,都得观画者自己想去,这,这就好比……哎姚娘子,这就好比,你们做饭食行的,拿菜名儿忽悠人。那日高俅去一家正店,点一道菜叫青龙卧雪,听着雅趣横生,仔细一看,炒米上放两根大葱……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姚欢笑起来。
这未来的艺术皇帝,相声艺术的修为,也不错嘛。
姚欢乐完,诚挚道:“端王说得在理。想来这笔上功夫,就和我们勺子上的功夫一样,只吹意、形,不细究技法,那可真是令人无语。京城商贾中,颇有几位巨富,画一团乱墨,说是云山图景,写几团乱麻,说是气韵书法,还能请动几位画坛耆老、书院掌门、致仕翰林的,出席他们的画会、书会。但民妇眼拙,实在品不出美来,倒觉得,像民妇下厨后,围裙上的油污没洗干净。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赵佶也大笑,边笑边问,“这些首富们的书法丹青,风评如何?”
姚欢道:“看在拿钱的份上,文士们都说好,狂放不羁,不落窠臼。”
赵佶乐不可支:“哎,首富们也不觉得受之有愧吗?你们行商的,面皮真厚,有趣,有趣。”
又道:“说回丹青造诣,本王觉着,精巧纤细到毫颠的工笔,才是正道。”
姚欢心说,对哪,可不正因知晓你喜欢工笔,而且越往后越喜欢工笔花鸟,我才找你拉赞助来了。
赵佶的兴致,此际已然炽烈起来,他温言说一句“让你们看看本王这幅雨廊青竹图”,便命令侍画的姬妾,取来一幅自己画了大半的花草小帧,给张择端和姚欢赏析。
“姚娘子你瞧,你带来的这位小张先生,画风是不是肖似本王?”
姚欢探身,恭顺仔细地看一回,坦诚道:“端王的青竹,画得真好看,令人观之心宁神静。只是,那个屋子的檐角和廊柱,似乎,不大对。”
姚欢再是不懂画,也看得出,赵佶画建筑,透视有点问题。
赵佶只是骨子里颇为风流浮冶,但若说国朝亲王的倨傲架子,倒真不太有。
于丹青之事上,遇到路数一样的人,赵佶更是十分平易随和。
因此,姚欢直陈观感后,赵佶不见半点不悦,而是爽快地执起张择端的画,比照半天,点着头喃喃道:“还真是,不如正道画的顺眼。正道,你连樊楼那么高的屋顶,都能画对,是怎么画的?”
听端王已自然地开始用表字来称呼,张择端的松弛情绪,更往姚娘子的方向贴靠了些。
“回端王,平日里,若要画二层以上高楼的全貌,我都是爬到树上,居高临下看着画。”
赵佶目光中赞意更浓,正要再夸几句,高俅进来禀报:“端王,缂丝机安妥了,请大王移步一观。”
……
院中,秋爽宜人。
微风里已有初绽桂花的隐约幽香。
今日老天照应,众人头顶上,并非一碧如洗的晴空。日头被薄云遮了四五分,光焰不刺眼,亮度却足够。
假山下的兰圃边,小道姑姿态娴雅地坐在缂丝机前。
她目光专注,轮流运取横架上的十余个梭子时,犹如仙子撷芳,玉腕舒展,纤指翻飞。
沈子蕃站在女徒弟身边,眉眼五官还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,娓娓道来的口气,却已有成年男子的端静沉稳。
“端王,这是勾缂,纬线的绞丝自下穿过第一条经线后,间隔一条经线,再钻入第三条经线,回折时,可攀着经线勾出弧度。如此运线,可令花瓣、叶脉的外缘更匀、更细,起伏如生。”
“这是掼缂,每条纬线仿佛彼此嵌合,渡色浑然天成,不着痕迹,我们用来织禽鸟羽翼深浅变色的位置。花叶光影变幻,亦可用此法。”
“这个呢,是结缂,每一色的纬线,走雁阵图形,最合织就云影和水波。”
“喔,端王快看,这个运线,最难,我们叫它戗缂。但并不是一股合花线先掺好了,而是不同的单色线,彼此掺和,纵横游走。笔尖能画出的细微之处,戗缂也能织就。比如这些山石,因表面沟壑繁复,明暗变化比花叶更多,缂丝时,就须用到长短戗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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