凛冬前,曾纬搬进了舅舅魏泰的襄园。
除了侍妾晴荷,魏夫人又拨了些仆婢给曾纬用去。
魏夫人通过长子曾缇,试探了几次曾布对此的反应。曾布只说知道了,却另起了话头,道是三子曾纡,这些年来幕职州县,每回考功甚佳,颇有当年苏颂之子苏嘉的官声,天子在政事堂里主动与章惇提出,让吏部选曾纡回来,在户部领个差遣。
曾缇想着,三弟能回京,与父亲没有拦着四弟带人住出去一样,都是彰显慈父情怀的好消息,遂巴巴地来给母亲汇报。
魏夫人叹气:阖府上下都是人精,独独大郎曾缇有几分憨气,竟看不出来,自己的父亲是准备将曾纡弄回来,替代曾纬做帮手,和章惇二蔡斗呢。
要说这三郎曾纡,虽也是魏夫人肚皮里出来的,其实并不招魏夫人喜欢。
曾纡打小,听母亲教授诗词时,就流露出不屑馆阁靡丽词风的主张,只崇拜伯父曾巩的文章,赞其构架严谨、言之有物,又如波泽春涨、载舟之水。
魏夫人于文学上十分自负,便是夫兄曾巩那样的文坛高士,亦未放在眼里过。不想曾纡竟屡屡和自己唱反调。其后,曾纡又在父亲与张玉妍的事上,反对母亲将张氏随便找个小厮配了的主意。
魏夫人想到这府里头,曾布薄情,曾缇木讷,曾纡更是从未顺过自己的意。
一时之间,她看曾府的高门深院,便如埋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坟茔般,倏地起了念头,要搬去襄园,与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曾纬同住。
曾纬晓得后,反过来劝阻母亲:“父亲、三兄和我的仕途都还在往上走,堂堂枢相嫡妻、京城名气响当当的词坛领袖,若忽地离开曾府,只怕外头飞语要铺天盖地。”
魏夫人想想有理。
毕竟,这个动辄要论一论君子小人标准的朝廷,历来最是强调臣宦的德馨家宁。
哄顺了母亲的脾气,曾纬才开始吐露一则关乎自己前程的新讯息——蔡京想招自己为婿。
魏夫人初时的惊讶过后,冷静地思量了一回,对儿子道:“当年晏殊知应天府,招了富弼做婿。他二人亦是先做师生,再做翁婿,又同朝为相,倒也是一段佳话。”
母亲这个反应,在曾纬意料之中。
当初同意自己娶小门小户的欢儿,如今支持自己去做蔡大学士的佳婿,说到底都是因为舐犊情深。
母亲对自己的爱,远在对其他姓曾的儿子们之上,他曾纬是有把握的。
母亲明白他怀有宰臣大志,定是想着,指望岳家,亦不失为一条好路。
只听母亲又道:“如今蔡卞在中书,蔡京升翰林承旨,他二人都还不到五十岁,看着是听命于章惇,其实兄弟齐心、将章惇这独相挤走,亦非难事。国朝的首相之位,我看迟早是蔡家的。你且待我想一想,这桩姻缘,怎地过了你父亲那一关。大不了,从向太后处,寻寻法子,看太后能否出面,命你父亲允婚。”
曾纬奇道:“怎好去求向太后?她不喜蔡学士。”
魏夫人脸一沉,不悦道:“又是张玉妍告诉你的后宫风向?她算个什么内廷帝师,真以为自己无所不知?蔡京早在元丰年间,就与向宗回、向宗良兄弟交好。这俩人,皆是向太后嫡亲的兄弟。神宗帝还在位时,你姑姑嫁与向家的侄儿,我常进宫,向家、蔡家的夫人们俱在,向皇后待她们亲得很。如今,她成了向太后,对章惇是真恨,因为章惇依附朱太妃。但对蔡京,向太后不过是明里跟着朝堂那些元祐旧臣骂几句,实则并不厌他。”
曾纬细思,暗骂自己傻。
入冬后,官家抱恙多次,向太后不免紧张。万一官家真的年轻轻弃天下而去,向太后自是要扶端王赵佶上位的。章惇交好朱太妃和刘贵妃,蔡京蔡攸父子如今则与端王过从甚密,向太后怎会真的对蔡家厌弃?
女人们精明做戏的功力,不逊于朝堂老臣。
又比方母亲与张尚仪之间……
曾纬今日蓦地意识到,这两个妇人,一个是他母亲,一个是他情人,最近都在为他的前程奔忙,又都在他面前攻讦过对方。
曾纬不免觉得好笑。
当初争夺父亲曾布的心,如今争夺起他的心来。
然而,曾纬笑着笑着,就笑不出来了。
也不是每个女子的心,他都能一赢到底的。
……
申时末,张阿四恭恭敬敬地立在襄园门口。
没多久,简雅厚实的乌木门开了,曾纬风姿卓然、步履潇洒地,送客出来。
国史院编修官邓洵武,裁造院监蔡攸,今日都来襄园,观赏官家赐给曾纬品鉴几月的山水画,郭熙的《双松水阁图》。
张阿四一见,忙麻溜儿地招呼自己带来的几个兵卒,去将巷口摆着浆水摊的小贩赶开,好让贵客们的马车畅通无碍地行到大街上。
蔡攸盯着张阿四:“咦,你这小校,这般机灵麻利,怎地倒像专门给曾御史府上办差似的?”
张阿四殷殷道:“小的调来本厢半年,这条巷中的贵人们,对小的都很照应。原本巷口不许设摊,但小的看百姓可怜,不忍一时就轰走。今日曾御史设宴,小的自要侍候在襄园门口,官人们启程回府时,小的就能即刻命人疏通道路,不好阻塞了官人们的大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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