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了。
黑洞洞的树林,在惨白的月光浇筑下,半透着光,干枯的枝和瘦削的树干映照在地下,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。
河西岸的敌人已经不再追,他们还在跑。按照当初的决策一路往东,直到凌晨时分才停下身来,围绕着高迎恩的驻地,重新派游骑出去收罗跑散的兄弟。
杨开擒敌首后,在众人的掩护下,退得最快,对后面的情况一无所知,当他得知杨太岁战死的消息,顿感天旋地转跌坐在拴住马的树干下。
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糟糕,尽管准确意义上来说,杨开与这位年纪相距甚大的大哥相识还不到两个月,他才刚刚开始接收弟弟这个身份,享受拥有一个护犊子大哥的美好。
老天爷便无情地将这份不属于这个世道该有的柔情收走,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,不由自主也是全身心地跌落了这个时代。
下半夜,曹莽带着杨太岁的尸体回来了。他已经满身是血,背着同样全身被鲜血浸透的杨太岁在杨开面前端放下来。
月光下,杨开看到了他临死之前保留的表情,是一个安详的笑容。平时这个笑容僵硬,与这幅满是伤痕的脸颊格格不入,这会儿变得苍白发青,反而和谐了。就是没有了气息。
一次次杨太岁当面责骂他,却又在背后夸赞他的声音莫名萦绕在杨开的耳边。
他不敢再看,第一次尝试失去了至亲之人的感觉,心痛如绞。莫名觉得一股气堵住了胸口,杨开的脸色也在一下子变得煞白。
韩彬把所有的老兄弟召了过来,其他的兄弟,包括刚刚被他们接纳的蔡迁,和分给蔡迁底下的人,一个都没要,就算是高迎恩等人,想要来看望慰问也被他拦在了外面。
他们老兄弟还剩下不到两百人,黑水峪至今又折了三分之一,个个看着杨太岁的表情,表情悲伤,默默无语。
不知过了多久,韩彬率先打破了林子中的宁静,他察觉到了杨开的状态非常不对:“开哥儿!你说句话。”
杨开张开嘴,想说些什么,心口淤积的那口气从心头涌起,他忍不住捂着胸口,吐出了一口鲜血。吓得周围的人慌张大叫,还来不及说些安慰的话语,又见他抹了一把嘴上的血,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冷静,看向曹莽问道:
“是谁杀了我大哥?”
曹莽大手往不远处的浑身浴血的战马指去,“对当家放箭的那个守备,还有那两个补枪的,他们都已经死了,我杀了三十多个人,将他从马上拖下来一刀一刀砍死的。”
他的嘴角也满是鲜血,显得格外狰狞,但是熟悉他们这位二当家的老兄弟都知道,这些血迹十有八九不是他自己的。
他们前面三位当家战死的时候,所有凶手的血,他都喝过。他无家、无国,只有兄弟,六位兄弟皆无子嗣,而杨开是杨太岁的小弟,他们兄弟共同的小弟。
三十多个脑袋,串糖葫芦一般,挂在坐骑两侧,个个瞪目入牛,纵是很多见惯了生死的老兄弟,见此一幕也不禁背脊发凉。
曹莽嘴巴子笨,他转头看向了韩彬,后者了然于心。
“开哥儿你要冷静,冷静!”韩彬拽住杨开的肩膀,“你可是读过书的人,只要我们留得青山在,就不怕无柴烧。他们千军万马又如何,我们慢慢杀,慢慢杀总能杀干净。”
杨开脸上依然看不到表情,曹莽见他这样,也是悲伤,补了一句:“下一个要取的,是那姓秦的人头。”
他的声音还是很小,大概是也有些哽咽,说话的人声音带着浓厚的震感。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,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柔气质,就算前朝的那位九千岁来此也要自愧不如。
“开哥儿,你倒说句话啊,别吓唬你四哥哥!”韩彬还不放心追着他问道。
说罢他叹了口气:“你大概不知道,老二是卢氏县人,入伙之前,杀狗买肉,活不安生不止,还要受尽官府欺凌,大哥见后难忍,单刀独闯府衙,拎着那狗官的人头摆到曹老二面前,才有了你现在的二哥。
别看我们现在都全身健全,其实都是大哥挡在了我们前面,光是阵前给老二挡刀,就有三次。每次冲锋他都要冲在前头,他身上的伤痕,十有八九,都是帮兄弟们背着的。
要说想要报仇,老二比你更想,但我们不能去送死啊!现在大哥没了,你就是我们的当家了,你不是说杀官军杀民不是好汉,要杀鞑子吗,我们还要跟着你去杀去杀那些贼兵和鞑子呢,你一定要振作。”
听韩彬说得动情,也有几个口舌伶俐的老兄弟站了出来,说道:“韩四哥说得没错,仇我们一定要报,但少当家你一定要振作起来,现在没了当家拿主意,我们就要靠你了,现在他们势大,你让我们兄弟回一口气,再遇官军之时,只要你一声令下,谁不敢提刀上阵就是狗娘养的。”
曹莽也跟着说道:“当家既然让我不要死在河的对岸,他的在天之灵,一定是想要让我好好保护你……”
杨开转过头来,依然还是面无表情,环视一眼众人,目光最终落在韩彬和曹莽身上,只听他说道:“二哥,你们不要说了,我现在非常清醒,你们先下去吧,让我安静一下。”
突然,外头有一兄弟急急跑来,说道:“少当家,外面的蔡百户非要见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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