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二那日又起雪了,零星的白絮飞入了百姓家,青砖角,灰瓦边,红墙头,无不披着一件素净的白裳。
今儿是我同卿九思回门拜年的日子,齐长风和齐城自然以卿家快婿的身份也一道跟着。在一众随从和一路鼎沸声中,两顶银顶蓝呢红纬的轿辇穿过洛阳街心,稳当地停落在丞相府邸前。
“到了!到了!”
齐长风从轿门中探出个脑袋,拨浪鼓似地左瞧瞧、右看看,又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跳下去,回过身,差点没将轿帘子整张地薅下来:“凤儿,我在此便也闻到府中的烧鹅香了!”
我搭着他的手,徐徐地落了轿,话还没起,只见卿九思盈盈地从轿中露出半张脸,她抬手扶了扶发钗子,那片金穗子随之灿灿地招摇着。
“二公子这话也不怕人笑话了去?”她横着眼波从我脸上掠过,笑里刀、绵里针似地说:“姐姐她平日里可不是吃素的,这点荤香哪能让她像你这般的为之欢呼雀跃?”
呵,好一张樱桃小嘴,生得都巧在伶牙俐齿上。她话说得好不轻巧,嘴皮子背后的功夫却深得很,这不暗戳戳说我是个狠角儿,又明里暗里笑话齐长风只会吃吗?
罢了,到底也就嘴上这点能耐。
姐姐我的段位轻易不传男,不传女,今日便与你瞧瞧吧!话说,我微微地拉下脸,左手扒着齐长风的衣襟,右手掩着小腹,顺势俯下身子。
这有了身子的人真麻烦,丁点儿不能气着。
“二弟妹有孕在身,你少说几句,”齐城见我这般,厉色训声地向着卿九思:“为人长嫂,理应博爱,方合纲常。”
“我知二弟妹的孩儿,那自然是二弟的没错了,”卿九思沉浸在自个儿的善妒里,竟没头没脑地揭竿而起,把矛头对准了齐城道:“你竟这般紧张她作甚?”
卿九思被她生母赵氏骄纵惯了,打小就是个什么都敢说的性子,可我不知她这么敢说!
“你……”齐城果真被气得不轻,雷霆怒目,拂袖而去:“不可理喻!”
齐长风像哄孩子似地拥我在怀,极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头,三步作两步地跨到卿九思跟前,低着头满地找寻着。
“你找什么?!”
卿九思连连后退,像躲瘟神般避之不及。
“象牙啊!”
齐长风连头也不抬地答,自顾着在她周边找啊找,恨不能掘地三尺找出件宝贝来。
绿芜和景迟面面相觑,兜着一肚子坏笑不敢吱声。可卿九思看起来却是不大聪明的样子了,她又退了二三步,没好气地问:“什么?”
“听闻象牙宝贵,”齐长风凭着傻劲,反复地在卿九思的雷区蹦跶:“我若从大嫂处得了些,不知能换多少好吃的玩意儿!”
“齐长风!”
卿九思这才回过神,都说狗嘴里才吐象牙,敢情他变着法戏弄自己!
可谁能当真同一个傻子置气呢?这不,她立马调转头,吼得鬓头的珠翠都胡乱地摇起来:“这都什么话?!你可管管他吧!”
“啧啧啧!”齐长风故作玄虚地咂着嘴,围着卿九思兜了个圈,扮着鬼脸道:“看来,古人诚不欺我也,是狗都吐不出象牙的,再凶也难!”
“你!!!”卿九思气不打一处来,直指着齐长风的鼻头。
“我什么我?”齐长风一把抓住她的手:“我向来没见过狗急跳墙的,大嫂可是要露一手?”
“你太过分了!”
卿九思使劲地甩开手,气得直跺脚。
青禾安抚不了主子,面露难色地干瞪眼。
“童言无忌,你可千万别当真,”我柔柔地拉回齐长风的手:“小心气大伤身啊。”
“哼!”
卿九思不领我情,杏目圆嗔,掉头便去。
也是了,这份情给谁都不想领。
“表妹,表妹夫。”
那线玲珑的声音从门阶上传来。
我循声望去,第一眼仍是苏东篱,他与我隔着重重雪絮相立,站在身畔那位,始终是南叙。
齐长风轻搀着我,绿芜和景迟捧着礼盒锦箱,并肩随我们走近了。
“回来了。”他似是自言自语,又像迎我。
苏东篱淡如秋菊的声音,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节里显得愈发薄凉,一如他与我的回忆,在今时是这般的没份量。
“嗯,”我的目光越过他,直直地落到丞相府的正院里,在那儿的每一寸砖瓦草木对我来说都更真切和熟悉:“我回来了。”
“这位是?”
齐长风孩子气地笑指着苏东篱。
南叙眉眼带笑地勾起苏东篱的手臂,迎上前说:“这是我的夫君东篱,也是和凤舞一同长大的表亲兄长。”
“哦——”齐长风点点头:“凤儿有这样一位表亲,我竟鲜有听说。”
“你们成亲不久,许是凤舞没来得及与你细说之故,”南叙盈盈地抬眼望向苏东篱,一频一眸无不情意流转:“东篱他倒是时常和我提及凤舞。对了,你们成婚那日的贺礼,可还是东篱请我帮着一道千挑万选来的呢!”
这话刚落心,众人的目光随南叙一齐移到我腕上。那只粉墨的玉镯子,如同被扒光示众。
南叙浅浅地笑着,似乎看不见苏东篱脸上的疑虑,也顾不上齐长风的醋溜刀子眼。
“咱们进去吧,父亲还等着呢!”
我佯作不经意地拉了拉袖口,把那抹灼眼的粉色遮了又遮,拽着齐长风往里走。
“我……有话……”
齐长风见其他人三三两两地进了府,这才慢吞吞地放下了步子拖住我。
“大人的事,小孩子不要问。”
我没好气地瞅他一记白眼。
“可我是……”
他亦步亦趋,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势。
“你是什么?”
我停住脚步,威而不怒地盯着他。
“小孩子。”他不服气地嘟囔出两个字。
我这才冲他笑起来,抬手在他额上点了一道,宠溺道:“这才听话。”
我们一同入了座,满席间,尽数是罗汉大虾、上庭鲜贝、姜汁鱼片、砂锅煨鹿筋、鸡丝银耳等,还有我尤为所爱的蜜饯金枣和翠玉豆糕。
那是我打从嫁入王府起吃得最香的一次。
全程间,我在吃,父亲在笑。
那个双鬓微雪的老人,自我出嫁,日渐苍老,而今见着我,才像枯木逢春,在眼角有了缕缕的春意。
初二的夜里,风雪初停,我和父亲就着一壶热酒喝到了天明,从我年幼儿时到初长成人,数十载光阴与情深都在酒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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