栖霞。
眼看要年关了。
天色寒冷。
朱瞻基手里握着一支冰棒,冰棒里还添着绿豆。
大概是因为身在的环境温度比较高,冰棒融化得有点快。
朱瞻基愉快地舔食着,那个叫小六儿的大孩子则跟在他的后头。
张安世牵着朱瞻基的手,站在一个巨大的平炉前,灼热的热浪一阵一阵地袭来。
即便是寒冬腊月,这儿工作的匠人们依旧赤着身,只穿一个护裆,来回穿梭。
自平炉里流出来的钢水,顺着隔热层的凹槽徐徐流淌,恍如黄金的液体一般。
朱瞻基惹得小脸通红,他下意识的,将所剩无几的冰棒全塞入了自己的嘴里。
张安世在一旁道:“看到了吗?这便是咱们的炉子,靠这个出钢,一个炉子,每日能出几千上万斤。”
朱瞻基在嘴里嚼了几下,就把冰棒都吃掉了,此时道:“阿舅,能卖钱吗?”
张安世道:“挣钱是次要的。”
朱瞻基大惑不解:“为啥?”
张安世道:“人生下来,就能产生价值,只是产生价值有两种方式。”
朱瞻基更觉得惊奇了,念道:“两种?”
张安世道:“一种是靠自己劳力来挣钱,还有一种,是靠别人的劳力来挣钱。”
朱瞻基下意识的就问:“那阿舅是靠啥来挣钱的?”
张安世脸一红:“阿舅不一样,阿舅是靠聪明才智来挣钱的。”
朱瞻基道:“有没有一种可能,那些靠别人的劳力来挣银子的人,都会说自己是靠聪明才智来挣银子的?”
张安世咳嗽:“好啦,不要计较这么多,世上许多事,你不能去深究,真要深究,就成虚无了。阿舅带你来此,是要告诉你,力量是源于哪里,地里长出庄稼,养活了更多的百姓,将百姓组织起来,让他们进行生产,便有更丰富的物资,有了丰富的物资,就有了军马,有了商队,军马保障商队,商队流通财富,总而言之,万物都是联系一起的。”
朱瞻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张安世道:“我明白啦。”
他舔了舔嘴唇,唇上还残留着一丝丝的香甜滋味,他愉快地道:“这样说来,所以我们的目的,就是更多财富,更多的兵马,更多的商队……可……可是阿舅……这一切又是为何呢?小六儿那样的人……还不是吃不饱饭,没有衣穿。”
张安世道:“因为……有这些……他们才能勉强吃饱饭,才能有一些衣穿,如果没有这些,可能更惨。”
“难道就没有让所有人都满意,又可有许多商队,许多军马的方法吗?”
张安世一摊手:“闭嘴,说了很多事情是不能深究的。”
“噢。”朱瞻基倒是乖乖地点头。
张安世便又道:“待会儿,我带你去集市里看看。”
“好。”朱瞻基脸上浮出了欣喜。
张安世道:“让你见识一下商户是如何互通有无的。”
朱瞻基点头:“好。”
他对一切都好奇,一双眼睛,观察着东宫之外的世界。
这才发现,原来这个世界的模样,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。
东宫是个简单的结构,只有贵人和奴仆,而在这里,他方才知道,那些供奉自己的器皿和食物是从哪里来的。
原以为很简单,现在才知,这里头是无数像眼前这些赤身,冒着热汗,浑身被灼热烫的发红的人,日夜不歇地创造出来的。
这些人……机械式的做着手头的工作,可似乎……他们并没有觉得愁苦。
就好像小六儿一般,在这苦中竟能作出乐来。
尤其是他这个靠‘聪明才智’来创造价值的阿舅,分明阿舅从他们身上挣了许多许多的银子,可他们对阿舅,竟带着感激涕零。
阿舅所过之处,人们竭诚欢迎,真如衣食父母一般。
朱瞻基的小脑瓜里,骤然之间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……
那么……他们‘再生’之前……是什么模样?
还有……这些人说,他们比外间许多人,已好了不少,甚至以自己能在此做工而骄傲,那么……其他地方……的人又是什么模样?
阿舅还说他的皇爷爷已算是圣君了,至少天下太平,而那些昏君治理之下又是什么样子?
这般一想,他不由自主的觉得毛骨悚然,好像自己所见的,是一个恐怖片。
而这种恐怖,远超出了朱瞻基的理解范围,让他时不时心中颤栗。
他又不禁想,这样说的话,阿舅是好人,还是坏人?
他越想,越糊涂,知道的越多,便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无知。
张安世随即道:“昨日交代你默的书,你默出来了吗?”
朱瞻基道:”默出来了,我还多读了几篇。”
张安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:“不错,不错,果然有我们张家的遗传,打小就爱学习。”
朱瞻基很是耿直地道:“我只是觉得,比起挖煤和捡煤,还有码头上做脚力,读书实在太容易啦。”
说完这些,朱瞻基耷拉着脑袋起来,又道:“身边的人,从前都在夸奖我,说我这个厉害,那个也厉害。我原以为自己生下来便很了不起,现在才知道,原来我什么都干不好。”
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,亲切地道:“有这样的见识,你已经远超许多人了,连我那几个兄弟,都不如你呢。人的本领可能有高低,可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先要正确的认识自己,就比如说你那皇叔朱高煦吧,他难道没有本领吗?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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